父親走的時候,我也當了父親。也直到我當了父親之後,才發覺到當父親真的不容易。

    父親有九個子女,還外帶撫養了一個叔叔的女兒,一家十來口,上有高堂祖母,下有群兒群女,母親又早年過世,就靠著小小的一爿藥店,我至今仍無法瞭解,他究竟是如何撐起這個家的,尤其是我和弟弟,更罹患了終生難癒的小兒麻痺症,這又是多大的一個負擔啊!

    家中兄弟姐妹眾多,但父親應該是最疼我的。小時我是跟祖母睡的,祖母離世後,我便跟父母親一起睡;母親過世,我仍舊跟父親一起睡。那張床,是舊式的眠床,是父母親結婚時特製的,但不知道是不是紅檜的,只記得兩面床欄上鑲嵌了四幅花鳥圖,非常好看。直到讀高中以前,我都跟父親同睡在那張床上,每晚他臨睡前都會用蚊拂趕走可能竄飛進蚊帳內的蚊子,天冷的時候,會拿個「火熜」或「水鴨母」,替我暖腳暖身。我常是聽著他的鼾聲而入睡,但在母親過世後,最常聽到的卻是他的不捨與惦念。

    父親生性頗為嚴毅,兄長犯錯,往往體罰懲處得相當嚴厲,但對我卻是特別寬容,從小到大,做錯再多的事,也不曾挨過幾下打。他對我幾乎是有求必應的,對我設想得非常周到。小時候看到同學去遠足、旅遊,他便請四哥陪同我一起去;上國中時,因學校較遠,便親自動手設計,替我打造一輛手搖三輪車代步;上了大學,就幫我改裝了一輛三輪摩托車,凡是他能想到的,都不勞我費心。父親就像棵枝葉濃密的大樹,庇蔭著我們一家人,而我,更在這棵大樹底下,無憂無慮地度過了20年的歲月。

    北上讀書,是漸漸與父親疏遠得多了,最先是寒暑假都會回家,後來改成逢年過節,連生日也只有他70大壽的時候,才回去湊湊熱鬧。父親向來對我極為放心,但卻又是無比關心。大三時住院開刀,他還專程北上,到醫院陪了我兩天。他不擅言詞,聽我因病痛而脾氣暴躁,他也一句話都不說,就是靜靜地聽、靜靜地看、靜靜地替我削水果、遞水杯。人家都說朱自清以〈背影〉寫他父親,寫得多感人,可如今想起,正面看著父親,他那慈靄的眼神,在靜默中卻漾溢的光輝,卻更讓我懷念。

    我沒有仔細端詳過父親的背影,不過,我卻趴伏在他的背脊上,看過、聞過他腦後黑黝的頭髮與髮汗的香味。那時我已經讀研了,偶爾回家,父親難得興沖沖地要載我去芎林鄉下看姑媽。姑媽家是三合院,廣場前是一片的稻田,剛下過雨未久,田地積水泥濘,我們父子倆必須跨越過這塊稻田才能到達。我拄著雙柺,杖頭無法承重,簡直寸步難行。父親竟蹲下身來,要背負我過去。當時他已六十多歲了,我這麼一個大人了,怎還能讓老父背著走?但是,如果不讓父親背負,又怎生過得去?我遲疑了很久,但四下又無人可襄助,在父親堅持下,我靦腆地趴在父親背上。路不過是十幾步而已,但我卻能感受到父親沉重又蹣跚的腳步。我看著他腦後染過卻仍有幾絲冒出白灰的頭髮,聞著他略帶汗水味的髮香,心裡既是慚愧,又有說不出溫暖與感激。就是是一副肩膀,父親背負著我一輩子呀!

    我年青的時候,是沒有人過什麼父親節的,從小,也未曾聽過還有這樣一個節日。直到結婚生子以後,接父親到臺同住,倒才隨俗過了三次的父親節。有時候,也住在臺北的三哥會起起過來。我會請父親去吃他既愛吃又捨不得吃的日本料理,儘管每次吃完,他都會一直嚷嚷著太貴太貴,但看到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,我倒覺得再貴都是值得的。那三年,是我與父親最親近的日子,每逢週日,我一定拉他去各處走走逛逛,父親開著他那20多年的老爺車,我們一家大小和和樂樂、開開心心出遊,而今恍然如夢境一般,卻是再也無法享此天倫了。

    父親在臺北,除了假日能與我們同遊外,其實一直都是很寂寞的。臺北無親無友,我們夫妻兩人上班上課,小孩託帶保母、上幼兒園,他就只能一個人靜靜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燈也捨不得開,從白天等到黃昏黑夜。然後,我們一一返家,燈打開,才可見到他滿臉的笑容。那時我正忙著讀博、工作,一直怏恨著不能替父親稍解寂寞,父親也因耐不住寂寞,便堅持返回新竹,我連這一絲絲的寂寞也挽留不住了。

    今天又是父親節。我一直不喜歡過父親節,常是藉故就說不過了。其實,我是真想過父親節的,和我的父親一起過,我寧可寂寞,因為我想念我那位寂寞的父親的寂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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