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類只有懷抱著那些希望和幻想,否則就無法活下去。而這就是諸神,英雄和詩人得以存在的原因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 古斯塔夫 勒龐 《烏合之眾》

       我有個習慣,總喜歡多買幾隻牙膏放在洗漱櫃裡,其實沒什麼必要,牙膏用完再買或者快用完了再買有什麼關係。而這個習慣可能和一段往事有點關聯。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初三畢業,我進了一家美術培訓學校。我們這一屆有兩個班,加起來八十人左右。宿舍樓和教學樓在同一棟樓裡,挺方便。一樓全是宿舍,二樓是畫室和教室。這是一棟有著明顯蘇式建築風格的大樓,冷峻單調但是空間大,光線足。我們剛進校的時候,另外一個學校的學生也進了我們這棟樓。後來一打聽,原來是我們這棟樓實在太寬敞了。而我們對面一家財經學校的校舍,尤其是宿舍卻嚴重不足,因此我們學校把這一棟樓裡的三樓和四樓出租給了人家充當宿舍。 


         我們美術生和那些財經學生相處到也平安無事,不過好像有一點互相瞧不起,反正有那麼一點點怪怪的感覺。其實就我們美術學生內部也是矛盾重重,以老鄉為單位,形成一個個的小集體,氣氛並不好。但是這種風氣很快轉變了,我們變得無比團結,關係融洽,同舟共濟,簡直讓老師樂開了花。原因說出來挺好笑,得益於本地的一群流氓。當我們入學以後,一群本地的流氓團夥就盯上了我們。時常蹲在我們學校門口,隨機進行敲詐勒索。我的這些同學除了我和一名女生是長沙本地人,其餘全是外地的,而且大部分來自農村,在這人生地不熟的,那些被勒索的同學都選擇了忍氣吞聲。沒想到這夥流氓得手多次,膽子越來越大,以前是校門口蹲點,現在是直接進校園擄人。今天抓一個,明天逮一雙。後來我們班主任譚老師知道了這件事,報警之後,跟我們開了一個年級大會。會上幾句話對我們觸動很大,大意說,你們加起來八十人,男生佔了三分之二。那夥流氓加起來五六人,他們衝進校園,搶劫你們的同學,你們就眼睜睜的望著?你們那麼多畫架,畫框,隨便拆幾個,一人拿一根棍子也把他們轟出去了,卻一個個作壁上觀,只想著被搶的不是自己,你們窩不窩囊?丟不丟人⋯⋯就因為譚老師的一席話,我們實在無顏以對,也確實變得團結起來。我和這些同學的友誼,以及那段經歷也成了我求學階段中最美好最難忘的一段回憶。


        剛剛說到我們的同學關係變得越來越好是事實,但有一個例外,那就是老高。老高是我的舍友,同班,同寢室。老高,姓高,長得也高,大家一直叫他老高,甚至連他的全名也不記得了。老高是一個很普通的農村青年,不多話,但也不算孤僻。有一兩個老鄉朋友,但也走得不太近。大家對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報到入學那天,老高個子又高又瘦,比較顯眼。大家都是大包小包各種行李,熱水瓶,盆子桶子,被窩鋪蓋,畫板畫筆以及各種畫材。而老高就提了一捲草蓆和一床薄薄的毯子,一個畫夾。大家對他令人生疑的一身清白,多少有點看不明白,不過也只是有點好奇而已。


        老高分在了我們寢室,開始到也相安無事,慢慢地大家就不太喜歡他了。原因也簡單,老高愛佔小便宜,簡直到了雁過拔毛的地步。比方說,他沒有熱水瓶,他是看見誰的就用誰的,堅決而果敢,雖有時遭到主人的冷言冷語,卻從來都是臨危不懼,嬉皮笑臉的祈求諒解。個子這麼高大,又擺出一副奴顏卑膝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,多少有些肉麻,這也是大家不太喜歡他的地方。老高也從不買牙膏,同樣是看見誰的方便就拿著用。他又喜歡擠得多,用了還經常不放回原位,弄得我們寢室老有人叫喚牙膏不見了。最要命的是老高還喜歡睡別人的床,睡別人的被窩,這簡直是叔可忍嬸不可忍了。大家也許還記得我說過,報到那天,老高只有一捲草蓆和一床毯子,連墊在木板上的墊被都沒有,直接把破草蓆對木板上一放就算OK。他剛來的時候是九月,長沙還較熱,那一床薄毯子還能湊合。但隨著進入秋季,天氣轉涼,老高的丐幫三寶,木板,草蓆加薄毯已經不能應付。老高打這以後,一到晚上就打探哪些同學今晚不回寢室睡,然後就「借」誰的被子用。有時候圖方便,還直接睡在別人的床上。我們寢室幾個喜歡看通宵錄像的同學經常遭到老高的毒手。我是本市人,一到週末就回家,因此有一回我的被窩也未能倖免。同寢室的小張告訴我此事的時候,最後不懷好意的奸笑著補上了一句,那晚老高還沒有洗臉洗腳就進被窩了,這肯定是真的。老高從不講究個人衛生,原因同樣簡單,他沒有熱水瓶,天冷,他徹底放棄了清洗權,實在不行就拿自來水隨便沖一下了事。我聽了當然生氣,對著老高大聲呵斥了他幾句。我清楚的記得,當時老高依舊沒羞沒臊的躺在上鋪,老周的被窩裡,為自己辯解。我說了他幾句也無計可施,只是拜託了我的下舖好友小賀,以後週末我回家,我所有私人物品都由他保管。小賀很負責,從這以後,我的被窩等物品再未落入敵手。


       在流氓團夥入侵事件發生以後,警方把那些人都抓了。校園清淨了,我們所有同學都變得很融洽,但是老高是例外。以前只是我們本寢室的人不喜歡老高,後來漸漸的,兩個班的同學都不太歡迎他。這種不喜歡彷彿一種化學物質,以前只在一間寢室裡發酵。但隨著我們各個寢室產生化學效應,關係好了以後,那種厭惡感混合進了一個大集體。以前是一個寢室不喜歡,現在變成兩個班都不喜歡他。男生不喜歡他亂拿私人物品,女生不喜歡他不講衛生。其實被窩鋪蓋容易守,因為目標大。而牙膏就真的沒辦法,這玩意小,擠一下動作敏捷的根本防不住,而且誰會把牙膏整天鎖櫃子裡?


        實事求是的說,老高畫畫不錯,很努力,老師們到是蠻喜歡他的。我見過譚老師多次和他談話,雖然不知道他們聊什麼,但有一次我看見老高在流淚,除了這些我對老高也沒什麼別的印象了。隨著天氣越來越冷,晚上我們寢室裡看見老高的次數也越來越少,但每天上課老高卻一次都沒缺席,依舊很認真的在畫畫。有個熟悉他一點情況的同學告訴我們,老高扛不住冷,晚上經常去找一個在別的學校讀書的老鄉一起擠被窩,原來如此。不過老高每天早上回來依舊是一個牙膏殺手。


        我每個週五的下午回家,週日的晚上回學校。這一天同樣如此,不過回來得很晚,一回寢室和幾位好友隨便聊了幾句就睡了。第二天早上起來刷牙洗臉,卻發現牙膏不見了。忽然心有靈犀的衝到洗手間,看見老高正拿著我的那隻牙膏。老高也看見了我,顯得有點不同尋常的尷尬,匆匆把牙膏還給我,說聲對不起就出去了。我也沒說什麼,刷牙洗臉吃早飯然後上課。奇怪的是,這一個上午都沒看見老高,以前他都準時上課的。放學後我們各自回寢室,老周第一個發現老高的鋪位空了,實際上也就是不見了他那床破草蓆。我們一起過去看,床位只剩下木板,在放枕頭的位置有一張紙摺疊著。老周拿起一看是一封信,是老高的哥哥寄給他的。這封信沒有信封,不知道是老高特意留下,還是不小心忘記在這的。信我們一起看了,大意我還記得。他們家在湘西的一個小村莊,母親一年前不在了。他的父親以種田為生,同時還種了煙葉。哥哥在廣東打工,知道弟弟喜歡畫畫,希望繼續讀書,他和父親都願意支持。只是這幾年因為以前幫他母親治病,欠了不少債。加上今年煙葉生意不好,根本賣不出去,所以拿不出錢供老高的學費。本來大哥打算打工供弟弟讀書,但哥哥學歷低,什麼都不會,輾轉好久,根本沒賺到錢。聽說學校已經幾次催促你交學費,我很想你繼續讀下去,我也知道你很喜歡畫畫,但怪哥哥能力差,真的沒有辦法,你還是來我這和哥哥一起打工吧,因為我不想爸爸也像媽媽那樣累垮了⋯⋯


        看完信,室友們拿著飯盆去食堂,我也拿起飯盆跟著他們一起走,出門的時候無意看了一眼我的那隻牙膏,被擠得歪七扭八的樣子,有些難看。從這天起,我再沒見過老高,他應該在哪個地方生活吧,只是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在畫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