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壹】
我的老家在魯中山區,山村秀麗,歷史悠長,村子三面環水又被四面群山圍瞰。春秋戰國時期,是齊魯兩國邊境分界線上齊國的南沿突出部,村頭至今尚存齊城牆遺址。兩國分界線呢,是一條河,呈物理符號“Ω”狀繞村而過,名“淄河”,母親之河四季清流,穿越齊魯繞在記憶裡生生不息。
上個世紀70年代中後,當地政府大興水利工程,近萬人參與,工程名叫“引淄入西”,意思是讓淄河的水,穿過大山,去滋養西邊約三十公里外更乾旱缺水的區域。這項汲水工程的水源地,就在村西頭大山腳下。
父親當時是附近村落頗有口碑的石匠,能工善作,響應號召積極應徵。有三年時間,每週七天勞作,每日記工,風雨無阻。父親說他們的任務最難,就是在西山高高的峭壁上開山造渠。有時候,遠遠的看到那幫在懸崖上討生活的父親們,腰上拴著繩子,在陡壁之間遊走,打眼放炮鑿石壘渠。母親曾誇張地說,她眼睛好,站在家裡能看見父親手裡的鋼釺。
學前,父親經常領我到工地去,上工以後,把我留在山腰當作工棚的大崖洞。在山上走路玩耍,磕頭碰腳是常事,若聽到放炮號子,要趕緊逃回洞裡。手腳破了呢,父親常常用一種奇怪的草磨成的粉末,敷上後用布帶纏一下就算完事。我不太喜歡那地方,人都上了工,空曠無聊。之所以能留下來,是因為中午吃飯,公家給每個上工的大人,發兩個全麥面饅頭,半黑半白。父親會分給我一個,我因此喜歡。運氣好的時候,蒸饅頭的老大爺會偷偷塞給我一個,但父親又往往讓我包在衣服裡帶回家,分給姐姐們。
我很喜歡放工的時刻,紅日滑過頭頂,翻過西山,就到了父親放工時間。這時候,看著父親臉上有了輕鬆和笑意,攥起我的手,循著石徑磕磕絆絆回家。路上父親撿一些長條狀的石頭,用布袋裝起來,從高高的半山腰上往空中一扔,石塊破風而行,時而嗚咽時而呼笑,對我來說,那就是一天當中的石破天驚。後來再想,這竟是一束遊心於遠的暖陽呢。
一次回家,父親要揹我下山。他小聲說,又死了兩個。今天山那邊放炮,那個跟你同名的小孩,被炸飛的石頭打中,腸子都出來了,當時,孩子和他奶奶都在屋裡。又掏出一卷枯草給我看,他說,這就是給你抹傷的藥呢。我很驚恐,幾天前還跟那孩子一起玩過呢。父親說咱們拿回家擱水裡看看。哪裡還有心要看呢?隱約記得第二天,那團灰灰的枯草,在水裡甦醒過來,變了模樣,枝舒葉展,綠綠的,像一朵滿放的菊花。從此知道,她的名字叫“還陽草”。
【貳】
自此以後,父親不再帶我上山。紅紅白白的日頭東晃西晃,四十年過去了。
現年近九旬的父親與母親一起,幾年前在坡地種了上百株桃樹。清明過後,晚雨的早晨,吃了姐姐們手蒸的雪花饅頭,入眼處,半坡桃樹高低遠近,一場春雨復寒夜,漫山梨白笑桃紅。
五一勞動節,去爬雲蒙山。在大雲蒙的南側懸崖誤入險地,眼鏡被強風吹跑,攀著石縫在峭壁上進退不得。此時,一株還陽仙草,貼著我的鼻尖顯身。她枯乾著臉,我渾身冒汗,她與我面對面,同呼吸,不共命運。她陰冷地笑,要看我怎麼從她眼前消失;她又說,你死不了,你看我,接著爬呀。
只有陷於困境之時,乍遇還陽草,久遠的種子被閃念激活,才意識到,那是一株極致的生命。早該想到,世上總有極致的生命分佈。早已變成廢墟的汲水工程,千人勞動的場面,叮叮噹噹的喧鬧,都被風化成新沉積層,掩蓋了齊魯先民的刀兵遺蹟,一塊沉沒在荊棘叢,倒是山風揮劍旋壁迴音依然。
四十年不見還陽草,從此在心底深埋,好像死了四十年。但就像還陽草的名字,記憶活了,她也活了。
也該想到,與極致生命對應的就是傳奇。有位偉大的人物曾說,與天奮鬥其樂無窮。好像腦子裡一直認為,只有那些星辰級別的生命,才配得上激盪天地的傳奇經歷。還陽草也配得上。試想,光禿的石壁上火箭冰刀,有生命要在這裡安家,怎麼活下去?
向死而生。她怎麼養孩子?從哪裡來,到哪裡去,孩子出生,只有一根翅膀,隨風而去,哪塊岩石收留,就在哪裡紮根;涵水蓄土,靠的是魯中山區的珍貴少雨,抓住沖刷岩石的雨水攜來的微塵顆粒,須知在這裡保持水分,如同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幻想餘糧;生長的時機短暫,一俟雨水天氣降臨,身體即可返綠,陽光露頭,生長鬚爭分奪秒;應對長時間乾旱和嚴寒,全體細胞進入休眠,身體捲曲成乾草一團,先“死”過去。
長成孩子拳頭大小,需要四五十年時間。據老人們講,能活幾百年呢。網上說,1959年有日本生物學家將其製成標本11年後,放水裡又鮮活如初。還陽草的一輩子,是以足赤的“死去活來”充滿的。爭分奪秒地活過來,漫無天日地“死”過去。我倒是覺得,如果生就是死,死就是生,那還陽草應該永遠不會死。
人非草,安知草之樂?還陽草不求安逸的天性,弱而有骨,終生與中庸絕緣。如果人需要,儘管把她磨成粉抑菌止血。醫學上說還能抗癌---死都抗過多少回了,還不能抗癌?或許這就是守恆,選擇奮鬥自我,上天回以傳奇。
一方水土,一方人。還陽草的存在,無需證明什麼,我即無我。太陽普照,有了五彩繽紛的生命種類,無關大小貴賤;天下也沒有不可能的能量延續形態,只有你想象不到。因為上天之手,總能讓任何一種能量表達實現平衡,比如還陽草,偏偏用一種近乎死的延續,來實現生的平衡。
你好,这是另一条测试评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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